文/ 汪斌 中经总网观察员、知名科技成果转化专家、北京高精尖科技开发院院长
2024年4月30日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首次提出“要积极发展风险投资，壮大耐心资本”，此后“耐心资本”迅速成为金融界与产业界共同瞩目的高频词。
在以新质生产力推动高质量发展的国家战略下，壮大“耐心资本”成为金融改革与产业升级的核心。为响应这一要求，并迎接“十五五”关键期，多地自2024年起已普遍将政府引导基金的存续期延长至10至20年。
那么，究竟什么是耐心资本？它并非简单等同于“长期的钱”，而是指一种能够跨越经济周期、承受短期波动、容忍早期阶段高风险，并以陪伴式投资赋能科技创新，最终追求长期价值回报的资本形态。
国家之所以在当前节点大力提倡耐心资本，其背后是深刻的时代洞察：在以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等为代表的“硬科技”创新浪潮中，从基础研究到产业化应用，往往需要十年乃至更长的孵化周期。这一过程充满不确定性，传统追求“短平快”收益的资本模式已难以为继。唯有具备战略远见和风险容忍度的耐心资本，才能为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提供最坚实的金融“底座”，为新质生产力的孕育与壮大持续“输血供氧”。
然而，理想丰满，现实骨感。笔者自2019年元月出任中科院创投副总、正式踏入创投行业至今六年有余，对此观察尤为深刻：在我国当前的创投生态中，真正的耐心资本依然是稀缺品。一个结构性的困局，正横亘在科技创新与资本之间。
“耐心”的困局：当前创投生态的三重失衡
尽管顶层设计一再强调，但市场自发的资本行为却呈现出明显的“耐心不足”，这种“耐心不足”源于当前创投生态中根深蒂固的三重结构性矛盾。
1. 国有资本的“短期考核”之困
近日，笔者与几位创投大咖交流，他们不约而同地提到一个现象：当下 80%的基金出资人是国有背景，作为中国风险投资市场的主力军，这些国有投资机构手握重金，本应是耐心资本的最佳载体。但现实中，它们普遍受到国资监管体系中年度利润、保值增值等经营指标的强约束。这种以“年度”为单位的考核机制，迫使国资管理人将目光聚焦于能够快速产生现金流和利润的成熟期项目（Pre-IPO阶段），甚至为了满足当期经营支出，不得不优先考虑退出已投的成熟项目。对于那些仍需要飞跃“死亡谷”的早期科技项目，其长周期的风险和不确定性，显然与国资的短期考核目标相悖。这导致国有资本虽有“长钱”之名，却常行“短视”之实，难以真正沉下心来承担早期孵化的重任。
2. 政府引导基金的“僵化”之痛
近年来，各地政府引导基金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规模动辄百亿、千亿，成为地方政府推动产业升级的重要工具。然而，庞大的规模背后却隐藏着运作的“僵化”。为了确保国有资产安全，引导基金的审批流程往往冗长繁琐，尽职调查与决策链条过长，导致市场机会稍纵即逝，形成“有钱投不出”的尴尬局面。更深层次的矛盾在于，地方主政官员通常为5年任期，而硬科技项目的投资回报周期往往超过10年。这种“任期与周期”的错配，使得官员在决策时天然倾向于规避风险、追求短期显性政绩，耐心资本的培育自然也就成了空谈。
3. 社会资本的“缺位”之憾
一个健康的创投生态，必然是多元资本的共生体。然而，当前我国的创投市场中，民营LP（Limited Partner，有限合伙人）的出资占比已降至不足20%，加之近年来全球经济环境变化导致部分美元基金阶段性撤退，社会资本，尤其是来自民间的“活水”，正呈现出“缺位”的态势，这直接导致了早期投资（天使轮、A轮）金额的骤降。最终，市场形成了一种畸形的生态：国有资本在引导基金的框架下，一度沦为“招商工具”，其首要目标是完成返投任务，而非追求纯粹的财务回报；而社会资本则因缺乏清晰的盈利路径和信心，选择持币观望。资本的“耐心”，在这样的生态中无处安放。
破局的视角：科技风险投资的“鱼肚理论”
要破解上述困局，我们必须跳出单纯的“输血”思维，从科技创新的价值链条中寻找答案。这里，我们首先引入一个比喻：《科创经济学》一书中独创的科技风险投资“鱼肚理论”将科技成果从萌芽到成熟产业化的完整价值链比作一条鱼。这是前面“建言‘十五五’”系列文章（之一、二、三及四）也都重点解析的理论框架。
鱼尾（“0-1”阶段）：这是技术从0到1的原始创新阶段。这一阶段的特点是“刺多肉少”，风险不可控，周期漫长，失败率高，但它是一切创新的源头。这部分最需要由具备战略定力的“纯粹”耐心资本（如国家科技成果转化母基金、“航母级”国家创业投资引导基金）来覆盖。
鱼肚（“1-10”阶段）：这是技术从1到10的产业化爆发期，对应的是技术走出实验室，与产业结合，找到应用场景，实现商业模式闭环并快速成长的阶段。这一阶段“肉最肥美”，是整个价值链中风险收益比最高的区间。然而，要成功“吃下”鱼肚，不仅需要资本，更需要深度的产业资源、供应链支持、市场渠道和应用场景赋能。
鱼头（“10-100”阶段）：这是企业从10到100的规模化扩张期，商业模式已经成熟，市场格局逐渐清晰。这一阶段风险较低，但市场已相对饱和，传统VC/PE机构在此充分竞争，投资回报的性价比已不如“鱼肚”阶段。
这个理论揭示了一个核心问题：如果强求耐心资本只聚焦于风险最高、回报最不确定的“鱼尾”阶段，从市场化角度来看很难可持续。投资机构为了生存和发展，必须寻求风险与收益的平衡。因此，一个破局思路浮出水面：构建一种新的投资模式，让投资者既能承担“鱼尾”的风险，又能分享“鱼肚”的收益，通过“鱼肚”阶段相对短平快的高额回报，来对冲风险并反哺“鱼尾”阶段的长周期投入。
解决方案：以“CVC+长钱”模式重构耐心资本生态
基于“鱼肚理论”的洞察，我们提出一种全新的解决方案——构建以龙头企业CVC（Corporate Venture Capital，企业风险投资）为核心，联合社保、保险等长线资金的“CVC+长钱”模式，重构耐心资本的生态系统。
关于此方案的构想，笔者最早在《科创经济学》中已有论述，在此进行更为系统的阐述。这一模式的核心逻辑在于，将最懂“鱼肚”的产业资本与最有“耐心”的金融资本进行深度绑定，形成优势互补、利益一致的共同体。其具体路径如下：
第一步：以“龙头企业CVC+产业加速器”为引擎。
在各个战略性新兴产业链中，龙头企业及其设立的CVC，是天生的“鱼肚”捕手（详见“建言‘十五五’”之一）。它们拥有前沿的产业洞察、真实的应用场景、完善的供应链体系和强大的市场渠道。由它们发起设立产业基金、搭建产业加速器，天然就具备了筛选、赋能和整合“1-10阶段”创新企业的核心能力。它们不仅能提供资金，更能提供订单、技术验证平台和生态资源，这是任何纯财务投资机构都无法比拟的巨大优势。
第二步：联合社保/保险/养老基金等“长钱”作为压舱石。
社保基金、保险资金、养老基金等“国家队长”级别的长期资本，拥有万亿级的庞大规模和跨越周期的配置需求，是耐心资本最理想的来源。然而，它们普遍缺乏对前沿科技的精准研判能力和投后管理能力，但它们又极端厌恶风险。这恰恰是“龙头企业CVC”可以发挥长板的地方。通过合作，“长钱”可以借助CVC的专业能力，安全、高效地配置到最具潜力的科技创新领域，实现资产的保值增值。
这种模式在国际上已有成熟实践，例如挪威主权财富基金与谷歌风投的长期合作，日本养老基金与与丰田、索尼等企业共同设立基金布局前沿领域等，这些长期资本，均通过与行业巨头CVC合作，形成了长效可持续的生态体系。
第三步：建立合理配比的创新投资组合。
在这种合作模式下，可以构建一种全新的基金结构和投资组合策略。例如，出资结构上，由“龙头企业”CVC出资30%（作为劣后级或承担更多风险），联合的“长钱”出资70%（作为优先级），基金整体由经验丰富的CVC团队进行统一管理。投资策略上，不再局限于CVC最熟悉的“1-10”的“鱼肚”阶段，而是主动向前延伸到“0-1”阶段。
70% 资金投向“0-1”阶段（“鱼尾”）：将大部分资本配置于高风险、长周期的早期项目，真正践行“耐心资本”的理念，支持颠覆性技术的原始创新。
30% 资金投向“1-10”阶段（“鱼肚”）：将部分资本配置于CVC所熟悉的、商业模式相对成熟的成长期项目。
这种组合达成了“一石二鸟”的效果。7/3配比精妙地平衡了风险与回报，创造了财务与战略的双重优势：
财务上：以稳健收益对冲早期风险，实现可持续的“耐心”。投资于“1-10”成长阶段的30%资金，旨在获取相对可预期的高收益。这部分收益将形成一个坚实的“安全垫”，有效对冲投资“0-1”阶段所带来的巨大不确定性。这种设计使基金的整体风险模型更趋合理，让支持长期创新的“耐心”变得财务可持续。
战略上：提前布局锁定优质项目，构建深厚护城河。通过将70%的资金前置于“0-1”阶段，CVC及产业方能够提前发掘和培育未来的“明星企业”。这极大地扩充了其项目储备池，确保了未来进入“1-10”阶段的优质项目源源不断，从而建立起强大的产业生态和竞争护城河。
第四步：激活社会资本，实现生态正循环。
当“CVC+长钱”的模式成功跑通，并产生一批盈利的示范案例后，其强大的“灯塔效应”将开始显现。那些仍在观望的社会资本将清晰地看到，在产业龙头的带领下，投资硬科技的“1-10”阶段是一条被验证过的、可行的盈利路径。它们会更有信心地跟进投资，重新进入市场，从而全面激活创投生态的“毛细血管”。届时，政府引导基金也可以更灵活地参与其中，从“亲自下场”转变为更高效的“市场催化剂”。
在本系列前作（“建言‘十五五’”之二）中，笔者探讨了如何运用“鱼肚理论”破解二级市场的并购退出难题。本文则承接该文，聚焦于一级市场的资本困局。至此，我们用“鱼肚理论”贯通“募投管退”四大环节，为创投整个价值链条提供应对策略。
写在最后
耐心资本的缺失，本质上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缺乏一个能让“耐心”产生合理回报的生态机制。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完善这一生态是发展新质生产力的必由之路。因为没有耐心资本对“鱼尾”阶段的长期浇灌，就很难有“0-1”的原始创新成果实现转化；而一旦源头的“0-1”枯竭，后续“1-10”的产业爆发乃至“10-100”的规模化扩张，都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传统的资本供给模式，割裂了风险与收益、技术与产业、耐心与回报。而“CVC+长钱”模式，以“鱼肚理论”为指引，通过将产业的“确定性”与资本的“长期性”巧妙结合，构建了一个风险共担、利益共享的闭环。这一模式将此前“鱼肚理论”较少深入触及的“0-1”阶段支持问题，纳入了可持续的商业框架之内，通过“鱼肚”的收益反哺“鱼尾”的投入，为破解“0-1”阶段的创新转化困局提供了系统性方案。
这不仅是在重构一种投资模式，更是在培育一个能让创新之树茁壮成长、开花结果的肥沃土壤，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为新质生产力的蓬勃发展，注入真正有耐心、敢担当、能持续的资本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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